眼前的海很美，由遠至近是美麗綻藍色的深淺漸層，最後打到鵝卵石岩岸上的則是白色的浪花；
天空湛藍，幾朵白雲像金魚悠遊其中，陽光在海面上灑上一層金粉。
看著眼前的風景好一陣子，他一口飲盡愛情的苦澀，把捏扁的啤酒罐和拖鞋留在沙灘上，一步步
往風景裡走，海水漸漸包圍他，一波接著一波的海浪遲疑著要將他推回岸邊或拉進海裡。
他不為所動的往海裡走，直到海水漫過胸口後，轉過身，面朝岸邊，閉上眼往後一躺，讓海浪把
他帶走。
身體慢慢下沉，海水先淹過耳朵，周遭的聲音聽起來模糊、充滿氣泡與距離；再覆蓋眼睛和嘴
唇，清澈的藍天白雲離自己越來越遙遠，漸漸的看不真切。
耳邊縈繞著昔日戀人在分手時的所說的話語，字字句句像一顆顆石頭纏著線綁在他身上，讓他不
斷下沉，再也無法掙扎著浮出水面。
『你很能安排自己的生活，但他不一樣，他那麼憂鬱，那麼需要人陪，沒有我他會死的，他比我
更需要你。』
『我們在同一個領域工作，他更能懂我的困境，我一個眼神他就能知道我現在的狀況。』
『你少裝一付不知情的樣子，我都有跟你報備啊！是你同意我跟他一起上課、一起過聖誕節的不
是嗎？我以為你也同意的。』
『我們距離這麼遠，我難過或開心的時候你都不能在我身旁跟我一起分享，但他可以。』
『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是犯了錯，而你，是沉默的幫兇！』
『希望你即使只有自己，還是過得好，再見。』
他試圖開口挽留逝去的戀情。
「不是的，我只是怕你一個人寂寞，我知道你需要人陪，才會同意你們一起上課、過節的，其實
我也很想要有人陪。」
「我很愛你，你不要離開我。」
「不是只有他離了你會死，我也會的。」
然而話說出口，卻成了一串串泡泡，這才發現聲音也早已被大海吞噬。
他絕望的閉上眼往下沉，以為就要這樣一直沉到海底時，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
何子勳用力睜開眼睛，想看看那隻手的主人，映入眼簾的卻是再熟悉不過的天花板，原來是夢。
枕邊人的手臂和大腿正牢牢巴住他不放，這大概就是促使他作惡夢的原因吧？自從跟這人在一起
之後，已經很久不曾作這個夢了。
「怎麼了？作惡夢了？你突然抖了好大一下。」身旁的罪魁禍首口齒不清，話都黏在一起的關心
著，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像哄孩子一樣拍了拍他的胸口。
何子勳把壓在他身上的手、腳推開，「還不是你害的，壓得我動彈不得，還以為鬼壓床了。」
宋晨旭順勢翻了個身轉為平躺，仍然閉著眼，慵懶而曖眛的笑著，「你知道鬼壓床的原因嗎？聽
說啊，如果前一晚如果運動太劇烈，就有可能會鬼壓床喔，一定是我昨晚讓你太累了，真的是我的錯──」
何子勳起身拿起枕頭緊緊壓住那張欠揍的臉，對方很配合的假裝掙扎，頻頻從枕頭下發出求饒
聲，他又狠狠的壓了幾下，解氣之後才把枕頭丟到一邊。
「哼！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貧嘴！」
「我已經死了，要王子的真愛之吻才能復活。」
……………….閉著眼睛的屍體笑得那麼甜蜜也太詭譎了吧？只有童話裡那個有戀屍癖的王子才提
得起興致褻瀆大體。
儘管在心裡這麼吐槽著，但就是眼前這溫暖的笑容，將他從寒冷的深海中拉起，接著像太陽一樣
整天發光發熱，讓全身濕透、畏冷的自己不自覺耽溺在他的愛裡。
他低下頭，輕輕的給了愛人一個虔誠的吻，感覺愛人的笑更深了。
宋晨旭反被動為主動攬著何子勳的脖子，加深了吻，覺得充電足夠了才放開他，掀開棉被下床走
進浴室盥洗；何子勳則繼續賴在床上罷佔著本來是戀人睡的那一邊，貪戀著被窩裡愛人的餘溫。
「快點起床了啦！我去做早餐。」
「嗯。」他又蹭了蹭被窩，直到被窩裡最後一絲餘溫也逸散，才依依不捨的離開被窩走進浴室。
何子勳選擇用冷水盥洗讓自己清醒，換好衣服後甫踏出房門就聞到咖啡的香氣，陽光從採光良好
的落地窗灑入，沐浴在陽光中的宋晨旭微笑哼著歌正在煎蛋，鋪著天藍色桌巾的餐桌上已經擺好熱騰
騰正冒著白煙的黑咖啡、烤得香香脆脆呈現金黃色的吐司，還有兩人份的餐具。
何子勳楞楞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幸福的跟剛才絕望的夢境呈現極大的反差，他突然害怕這才是
夢，是正在海裡緩緩下沉的自己在最後一刻所作的美夢，他隨即低頭確認無名指上的戒指，接著鬆了
口氣，幸好還在，他愛憐的摸了摸那枚戒指。
「欸，楞在那裡做什麼？你是不是真的這麼累啊？」
何子勳搖了搖頭，甩開那些負面思緒，走上前擁抱他的陽光。
「沒事，只是覺得有你真好，還好你當初沒有放棄我。」
「傻瓜，來來來，快來吃飯了，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拍咪啊。」
宋晨旭推推懷中的人，把他帶到座位上，拿過吐司為他塗上奶油，放到他面前，再倒了杯黑咖啡
加進適量牛奶，用小湯匙攪拌幾下，放在子勳伸手可及之處。
「你先吃，我把蛋煎一煎就好了。」
「嗯，我等你一起。」何子勳拿起拿鐵啜飲一口，等著愛人煎好蛋。
「開！動！」宋晨旭開心的把煎好的蛋擺在桌上，與何子勳相對而坐一起共享早餐。
吃過早餐之後，何子勳大爺樣的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看書，他早就學乖不去搶洗碗的工作，宋晨旭
很堅持家裡一切打掃勞動都由他來做，何子勳是他從海中打撈回來的男神，在家裡只要負責呼吸就可
以了。
男神？何子勳想到這不禁嗤笑，他倒覺得對方有意把他寵成廢人，沒有任何生活上的技能，離了
他就像魚離了水再也不能活，他停止腦內的小劇場，翻開手中書本的下一頁，繼續沉浸在書中世界。
宋晨旭邊擦著流理檯笑看這一幕，即使已經同居有一段時間，但看著他在家中走動，就有一種由
衷的滿足，感覺家中流動的空氣都散發著幸福感，這人是自己費盡心力才爭取來的啊。
還記得何子勳以廠商專案代表身份第一次來拜訪他的時候，他因忙碌而略顯不耐的從螢幕抬頭，
卻從此移不開目光。
眼前的人有雙細長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皮膚像白瓷一般光滑無瑕，眉頭微蹙總帶著一點愁。穿
著一身合身剪裁的西裝，襯出瘦削的身型，不算寬闊的肩膀，引人遐想的細腰以及一雙不合比例的長
腿，完全是他的菜啊。
他隨即這個本來興趣缺缺的專案投入百分百的熱情及心血，並藉著職務之便，密切的透過各種管
道與何子勳聯繫，發現對方似乎是個工作狂，沒日沒夜的工作著，經常半夜或假日都還可以收到對方
的信件，生活似乎就是工作和家裡兩點一線，再無其他。
如果我是老闆或單純的客戶會很開心你這麼鞠躬盡瘁，但是我想要追你啊啊啊啊啊，宋晨旭明裡
暗裡的追求攻勢都被對方以不失禮的方式優雅的一一擋下，吃飯、看電影都沒有問題，但想再進一步
就是不可能，天菜的防禦堅不可摧，眼看著聖誕假期就要來臨，合作案即將告一段落，他心急如焚。
他試著私下向何子勳的同事打聽對方的過去，但何子勳是一個很保護自己私生活的人，跟同事總
是保持一段距離，下班後除非公事也不再有特別來往，只聽說他似乎在家鄉曾經有個愛人，後來因為
遠距離分手了。
何子勳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具有吸引力，注意到他喜歡吃一種日本糖果，他好奇的要來吃，對方帶
著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過度熱情的遞了一顆給他，儘管感覺到危險，但美色令他智昏，他拆開包裝
將糖果丟進口中，一入口卻酸到牙齒都軟了，他當下顧不得其他，立刻將糖果吐進旁邊的垃圾桶，還
灌下一大杯水，頗為狼狽。
一旁的何子勳見狀，幸災樂禍笑得直不起腰，總是縈繞在眉間的愁霧瞬間全消散，那笑容是宋晨
旭未曾見過的，他顧不得自己的糗態，急忙仔細將眼前那人的笑容剪下，偷偷收藏在心底，暗自發誓
以後要想辦法讓他常常這樣笑。
真的好喜歡他，喜歡和他一起在街上不急不徐的散步，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喜歡和他一起用
餐，看著他品嚐到美食之後滿足的表情，希望時間永遠停滯在這瞬間，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將愛情摒
除在生活外，但他不願意也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於是日子就在兩人檯面上合作愉快，檯面下上演愛情攻防戰裡一天天無情逝去，終於迎來了平安
夜，宋晨旭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藉口慶功宴把何子勳約出來，帶著他到自己的私房景點，一處少有
人煙的海邊。
宋晨旭在海邊燃起篝火，與何子勳共飲一瓶香檳，何子勳自從來到了海邊之後異常沉默，臉上一
貫的那抹禮貌性的微笑也消逝無蹤，火光照著他看海的臉忽明忽滅，無法讀出他現在心裡在想些什
麼。
宋晨旭感受到氣氛的不對勁，但是今天晚上是最後一個機會，無論如何要把握住。
「我是真心喜歡你，這段時間相處以來，我們之間確實是有火花的，畢竟我們有那麼多共同興趣
和嗜好，我相信你對我不是沒感覺，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抗拒，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晨旭，其實這裡也是我的祕密基地，我上次來...是來自殺的。」何子勳打破沉默開口，對他綻
開了今晚第一個笑容，卻笑得毀滅，眼神荒涼。
接著，他對晨旭毫無保留說著自己的愛情與毀滅，像說別人的故事一樣，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就這樣一直說到投海自盡那段。
「總之，那次試圖投海自盡後，我人雖然上了岸，卻感覺屬於愛情那一部份的自己從此留在海
底，成了夢饜，他夜夜在那深海裡等著我，呼喚著我，你聽，他現在就在那裡，所以，很抱歉，我已
經沒有愛可以給你了。」
宋晨旭用力拭去臉上的淚水，不甘心的揚起下巴，眼神堅定，「你知道我高中的綽號是什麼嗎？
是『海王子』，你看著，我現在就去把你帶上來！」
說完在何子勳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脫去外套和鞋子衝進海裡。
何子勳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荒謬的一幕，他隨即跟著衝上前，那人卻已經被闇黑的海吞噬。
「宋晨旭！！！！！」
「宋晨旭你這神經病！！！什麼海王子啊！！！給我回來！！！」
他朝著海面用盡全力大喊，回應他的卻只有海浪掏洗鵝卵石的聲音。
就在他又著急又崩潰，準備也跟著走進海裡時，那個「海王子」帶著一貫的燦爛微笑冒出海面，
邊朝他揮手邊艱難的走上岸，走到他面前。
「你嘴巴真的很硬耶，還以為可以等到你說你什麼都願意或你愛我之類的，卻只等到你罵我神經
病，但誰叫我愛你，不跟你計較。」
「你看，」宋晨旭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個濕透的絨布袋，解開上面的繩子，掏出了裡面的戒指。
「我把你撿回來了，你的愛情真的很美，經過海洋的淬煉，成了這麼美的戒指，看在我這麼努力
的份上，戴上吧？我會用往後的日子向你證明，你這次沒有看錯人。」
「..................白痴。」
於是戒指緩緩套住了修長的手指，海一如以往的包容，是最喧囂也最寂靜的見證者。
他們的愛情故事，在聖誕節寫下了第一頁，宋晨旭堅持平安夜告白的那海邊是兩人愛情的誕生之
地，極具意義，兩人假日常到那裡約會、淨灘，何子勳後來才知道宋晨旭擅長海上活動，潛水、沖浪
等都難不倒他，持有潛水和救生員的執照，和海洋的淵緣遠比自己要來得深得多，看著若無其事的海
洋和一臉無辜的宋晨旭，總是有種被聯手算計的複雜情感。
那片海洋理所當然是兩人共渡平安夜的最佳地點，宋晨旭為此添購了不少設備，帳篷、炊事帳、
蛋捲桌、導演椅、營燈等等，讓藍色平安夜越來越舒適、溫暖。
兩人就這樣一路走到現在，今年即將邁入第三年。
＊＊＊
「流理檯要被你擦到破皮了啦！」
宋晨旭從回憶中驚醒，何子勳已經穿上西裝外套準備出門，正無奈的笑著看他。
「啊！等等，你的糖果快吃完了，我有幫你買。」他從櫃子裡拿出買好的糖果，遞給準備出門上
班的愛人。
「謝謝，我本來打算上班途中去買的，你真細心。」何子勳開心的給了宋晨旭一個吻當獎勵。
「別忘了晚上要早點下班喔，我們要去海邊。」
「啊！今天是平安夜嗎？」怪不得過去會來召喚。
「抱歉抱歉，我前天明明還記得的，晚上一定會準時下班，我保證。」
兩人在門口最後再來一個KISS BYE之後，何子勳先行離開，晚他半小時上班的宋晨旭也趕緊換
好衣服，投身忙碌的上班人潮中。
＊＊＊
平安夜裡，同樣的海邊，兩人溫馨的吃完了宋晨旭準備的聖誕大餐，喝著香檳，看著海有一搭沒
一搭的聊天。
何子勳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起身走回車上，不久後拿著一個紙盒回來，宋晨旭認得那個盒子，裡
面裝的是何子勳上一段戀情的回憶，但他從來沒試圖偷看過，也不曾要求何子勳銷毀。
何子勳打開盒子，拿出盒子裡擺在最上面的相片，照片中兩人笑得燦爛無憂，他拿出打火機點
火，然後把燒起來的照片放回盒子裡，看著照片被燒融、燦爛無憂的笑容變得扭曲，最終化為烏有，
餘燼延燒底下其他的相片和信件，兩人就這樣看著何子勳過往的回憶成為灰燼。
「其實我不介意的。」
「我知道，但我也不介意了，今天的夢是來提醒我的，我要徹底告別過去，從今以後只要有你就
夠了。」
何子勳最後把紙盒的上蓋也丟進火裡，一切都化為塵土之後，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吃那個糖嗎？」
「你喜歡吃酸的？想提神？」想起那糖果的酸，宋晨旭的臉又皺成一團。
「不是，我一開始覺得那糖果的口感很有層次，其實它只有外層的那層粉是酸的，中間硬的部份
酸酸甜甜，裡面軟糖是甜的，但就是最外層的酸，才能襯出口感酸甜的層次。後來我突然覺得它和我
的愛情很像，最外面是上一段失敗的過去，中間是我們相遇的時候，最裡面才是你，是我最終想要的
你，我愛你，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宋晨旭眼眶泛淚，把眼前那個情話不說得已，一說就讓人感動得亂七八糟，直想對他掏心掏肺、
掏出一切的人如珍寶般緊緊摟在懷裡，心中再次感謝大海當初的仁慈，沒有把他的愛人帶走。
「我從明天開始也要吃那個糖！」
「傻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